■ 王音潔
如果用文藝氣氛的濃烈度看全國的戲劇節等級,從2013年到今天,辦了十二屆的烏鎮戲劇節是當仁不讓的最高位。從參與的人數、年齡層、票房狀況等幾個客觀參數衡量都可見一斑。緊隨其后的阿那亞戲劇節,也是一個頗受文藝人群喜愛的平臺。
因為離得近,我也常和師友們去烏鎮戲劇節“摻和”,幾位同好一車,驅車夜往,一碗羊肉面,一場好戲,乘興而歸。近期因為帶學生南下廣東海陸豐-潮汕區域考察,錯過了2025歲序一輪的盛宴。內心正懊喪著,未料在海陸豐的深鄉里,同樣遭遇著一波一波的戲劇浪潮。
作為電影產業的風向標,在美國好萊塢,2024年洛杉磯地區影視拍攝場平均占有率下降至63%,電影項目開機數量在下降。而紐約百老匯則迎來了明星出演戲劇的風潮,一線影視明星因為影視機會減少,主動轉向劇場,百老匯的明星化被多家媒體報道。在這樣一個電影市場衰微的時代,戲劇市場連帶音樂節等現場藝術的市場,熱度卻逐年升溫。何謂戲劇的魅力,何為戲劇的生活?放在今天這個多媒介并行的時代,這個講求即刻直給的時代,戲劇節看戲成為比電影院看片更受人追捧的娛樂選項,當中緣由為何呢?
以烏鎮戲劇節來說,我想離不開其非常清晰的戲劇節策劃主題和統籌運作的思維。從2013年起,戲劇節每屆擇定一個主題詞,以國際邀請單元、青年競演單元、古鎮嘉年華為主要構件,逐漸添加小鎮對話、戲劇集市板塊,今年更有專門的女性戲劇導演單元,特邀數位女性創作者帶著作品展現風采。從2013年首屆的“映”(Reflection)開始,經歷“化”(Metamorphoses)、“承”(Transmittal)、“眺”(Gaze Beyond)、“明”(Luminosity)、“容”(Magnanimity)、“涌”(Surge)、“茂”(Burgeoning)、“豐”(Abundance)、“起”(Arise)、“如磐”(Solidity),到12年一輪的“扶搖”(Swirling Up),烏鎮戲劇節已不僅僅是一個小鎮的文化節慶,或者地方的文旅項目,十年過去,人們欣喜地看到,它不只屬于烏鎮,而在更大層面上成為一種社會文化現象?!恫t望東方周刊》在第十屆烏鎮戲劇節的報道中提到,當今世界最著名的戲劇節有法國阿維尼翁戲劇節、德國柏林戲劇節、英國愛丁堡國際藝術節、意大利斯波萊托藝術節,中國烏鎮戲劇節緊隨其后位列第五。能夠與這些老牌的國際戲劇節并列,特邀的國外重磅劇目出演是一個指標,比如這一屆,烏鎮就邀來了9小時的《人類之城馬拉松劇》五聯劇,該劇由德國當代戲劇大師卡琳·拜爾執導。這樣體量的戲劇的盛大演出,是世界戲劇文化交流史上的一座里程碑。但光有邀請劇目是不夠的,那樣僅僅成全了一個世界著名賣埠市場的美名,還要有在地生發的力量去對話、承接與融合,終至熔鑄為一體,不分外來和本土,演員和觀眾,都是烏鎮這個戲劇城邦的人。從第一屆戲劇節開始,策劃人就開設了青年競演單元,鼓勵國內的青年戲劇人帶著作品來此亮相、孵化、成長。這個單元慢慢走出很多步伐穩健的創作人,也成為戲劇節最具影響力和最有活力的板塊,對年輕創作者極具召喚力。在小鎮對話單元里,更有非常多隨機靈動但又為戲劇節不斷賦值的各類談話活動,比如大師工作坊、表演訓練營、劇本圍讀會等子項目。在演之外,我們要表達,談戲也談生活,談自己,談世界,營造一個類似古希臘的眾聲之場(Agora)——那不是一個買賣的地方,而是城邦的心臟,是思想交流的空間。在規定性的演與看里做了觀眾的你,轉身在各類對話場域里,就是表演(達)自己。在用心設計的戲劇節框架里,觀眾感覺到了自在,并激發出一種自主狀態、開放心態,將自己的熱情投射進烏鎮的聲光水影里,激活這里的每一處——戲劇節由此變成戲劇生活節。
10月16日19時,第十二屆烏鎮戲劇節開幕時分,我正帶著中國美術學院電影學院社會實踐考察隊在廣東海豐縣南汾莊村祠堂重光的慶典儀式上。此前兩周,我也剛剛帶作品《歸零地》參加完“成渝國際戲劇季”,從川渝大地戲劇節的熱潮中抽身,轉頭扎進鄉村。16日當晚,幾乎就在同一時刻,村口的群英館獅隊開始表演,在媽祖廟前翻滾開鑼,然后舞向中心廣場。那里早已鋪好紅毯,樹起旗幡,方圓百里的村民們圍攏一起,那是真正的里三層外三層的硬核觀眾:他們全情投入看表演,除了我們這些外人,無人舉著手機。年輕的學生被此場景驚呆,他們說很久沒有看到這么“生命力十足”的場景。而這樣的景況,在和烏鎮戲劇節一樣時長的11天考察行程里,竟然時常遇到。我們在一種激蕩的節奏里生活了十來天,每個村都因為各種原因有各自的節慶活動,或舞獅,或唱戲,或起舞(英歌舞),或歡宴……組織有序,全民投入,對外敞開。而這樣蓬勃強烈的生活都只是我們的不期而遇,到處是他們的戲劇節,沒有設計,也無法安排,對我們是意外,對他們是尋常。屢屢被村民邀入宴席,聽聞他們的對話,感受他們的愉悅,我們怎能不情動于中?當地的民風民俗帶來這些節慶歡宴,民眾信靠著這樣的生活,這強度早已內化在他們的日常里。那些濃烈的場面,是他們生活必須的程序,是他們的秩序與禮度。
戲劇最初來自儀式和巫術,來自酒神狄俄尼索斯的迷狂,它與神秘的超驗力量緊密相關。世易時移,信仰消散,很多觀念死去,但戲劇的種種姿勢背后,蘊藏著詩意的真實基質,其倒影永遠留在了姿勢觸發的詩意狀態里。戲劇在無形之中,承擔起為民眾提供生活之詩意狀態的職責?;氐疆斚码娪八ノ⒍F場藝術升溫的問題,學者謝建華認為,“數據化的社會結構與審美化的藝術理想正發生著正面的交鋒。由于媒體信息的極度泛濫和人類感知力的普遍鈍化,古典主義敘事日漸式微,藝術家們不得不放棄對風格和韻味的追求。短微視頻的流行嚴重削弱了視聽藝術的傳統‘美感’,促成了一種新的媒介品質和接受慣例,這構成電影發展的巨大挑戰。”是過度飽和的圖像媒介帶來電影的衰???那么它為何沒有對戲劇節造成干擾呢?美國批評家喬治·斯坦納曾說:“在一個電子化,主要依靠視覺方式表達的時代,在新興的集體社會中,戲劇,尤其是對觀眾參與和批判敞開的這類戲劇,有遠大的未來。”答案或許在這句話里。的確,媒介并置的當下,人們反而更需要理由和形式去突破媒介圖像的重重包裹、濃濃焦慮,建立人與人之間真實的關系。無論是烏鎮還是海豐,現場藝術能夠滿足這樣的需求,人與人在一起的劇場形式能夠給予彼此即刻的連接和見證。這見證感帶來存在感,它讓人意識到,我們在彼此的眼中,它多少能消解一些將要來臨的AI洪流下人的存在危機。對戲劇現象的透視,也是對電影危機的提示,媒介在加速迭代,未來在哪里?沒有人能夠知道,但不妨走出去,去烏鎮,去海豐,去各個市鎮鄉村,深入普通人的精神世界,主動融入大眾創造的洪流,帶著赤誠之心、洞察力投身行動,發掘和塑造這個時代里充滿生機的世間萬象、場景和人物。未來,正涌動在當代中國人的價值、情義和生命動力里,那是我們的信仰,我們永遠不落幕的戲劇節。
(作者系藝術學博士,中國美術學院電影學院導演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