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那些深夜趴在電腦前追更的人們,或許不會想到,一度被認為小眾甚至雜草叢生的網絡文學,在此后會發展成為蔚為大觀的文化現象。
前不久,在風光秀美的杭州白馬湖畔,上百位網絡作家、網絡文學從業者、研究專家以及外國駐華使節,在2025中國國際網絡文學周縱論網絡文學創作、出海話題。
從小眾到主流,從中國到外國,從國內外共讀到全世界共情,中國網絡文學一路“瘋長”,迎來了屬于自己的春天,也向著更深的藍海破浪前行。
把故事講給你聽
一端是網絡作家的孤獨創作,一端是全世界無數顆渴望故事的心,當他們被網絡連接在一起,奇妙的效應便發生了。
清揚婉兮(賈曉)自命只是一個“一通幻想的執筆人”,自己碼著自己的字,并沒有想到有一天,一位越南的讀者會千里迢迢聯系到她。
故事的緣起,是賈曉的婚戀題材網文作品《與婆婆同居的日子》在越南被改編成同名電視劇。這位越南讀者告訴賈曉,她在主人公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電視劇給了她很多啟發,解決了她在婚姻中的一些問題。
“我突然意識到我書寫的不只是中國老百姓的故事,而是跨越了國別的有關人類共同情感的故事。”賈曉說。
人同此心。某種程度上,網絡文學天然帶有人心相通、人情共鳴的巧妙功能。對于每一個普通人來說,一個鮮活的人物、一段真摯的感情往往更具力量。如網文改編的網劇《開端》里的時間循環設定,《贅婿》中的輕喜劇元素,都跨越了文化的邊界,引發許多國外觀眾的共情。
網文的多元題材也幾乎涵蓋了青年讀者的全部興趣領域。玄幻、仙俠、都市、言情……這里就像一個琳瑯滿目而又五彩斑斕的露天大市場,不同文化背景的讀者都能從中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中國章回體小說的敘事邏輯、日本輕小說的敘事模式、歐美式的奇幻想象構成的多元雜糅的特征,它們的存在,降低了閱讀的門檻,同時又使故事擁有足夠的新鮮感。“中國網絡文學已成為全球性的文學現象,精準契合了當代青年的精神需求。”伊朗駐華大使館文化參贊尼阿邁圖拉·伊朗扎德說。
人類歷史上從來沒有過一場如此大規模的、廣泛參與的文學運動。作家蔣勝男認為:“網絡文學最根本的魅力是讓每個普通人都有了執筆講述的權利。”這種大眾共創、大眾共讀、大眾互動的文學樣式,帶來文學動能的提升。
《中國網絡文學國際傳播報告(2025)》顯示,內容優質豐富是中國網文走向世界的堅實基礎。近年來,網絡文學主流化、精品化進程明顯加快,這樣的趨勢也對網文創作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和期許。“內容是作品的根基,要堅持內容為王,持續推進精品化。”作家管平潮(張鳳翔)認為,作品在立意上應當超越地域和國別,注重對全人類共通的情感、價值觀、面對的問題和磨難的刻畫。
打開一扇文化之門
唐家三少、我吃西紅柿、仗劍天涯、愛潛水的烏賊……查爾斯·德威對這些中文網文作家如數家珍,而他們的作品《盤龍》《無極天下》《詭秘之主》《斗羅大陸》等,更是他創辦的法語區中國網文論壇Chireads(元氣閱讀)網站的熱門讀物。Chireads自2017年上線以來,已經成為法語地區最大的中國網文愛好者社群。
在這里,查爾斯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現象:盡管讀者來自法國、摩洛哥、加拿大和非洲,文化背景迥異,卻都在中國網文的故事里找到了共鳴與樂趣。這不禁讓他想到了十多年前,自己也經歷過這種“像挖掘寶藏一樣”的興奮時光。如今,這些寶藏為法語區讀者打開了一個奇妙的文學新天地,更打開了一扇走進東方文化的大門。
“在這里,讀者看到了中華文化的深度,也對之產生了向往。我也常建議他們,有機會親自到中國走一走,能感受到更多。”查爾斯說。
如今,網絡文學的國際傳播早已不再局限于文字閱讀。中國網絡文學改編劇已占到中國電視劇出口總量的六成以上,占海外熱播華語劇的八成以上。
“網文為網劇提供了故事創新性和共鳴感,網劇則將網文中的文化符號進行視覺化轉化。”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黨委書記顏梅說,比如古裝劇中的服飾、禮儀、建筑等中國傳統文化元素,通過影視化的放大,成為國際觀眾感知中華美學的一扇窗口。
中國的神話傳說、人文歷史、儒家精神、道家思想……在網文世界中,它們被悄然地融入了通俗易懂的語言、跌宕起伏的情節、鮮活立體的人物,于是有了更加靈動的表達。這些“原料”被烹制成一道道佳肴,輕快地走向海外讀者的“閱讀餐桌”。
是的,網絡文學的海外影響力早已超越單純的“閱讀體量”,深入到文化傳播的深度與廣度層面。伴隨而來的,是文學創作的姿態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網絡作家從未像今天這樣,既是故事的講述人,又是文化的“擺渡人”,他們筆下的一招一式、一粥一飯,可能就是外國人對中國最初、最直觀的理解。
“這是一種信任,更是一份責任。”賈曉說,“這要求網絡作家既要扎根我們民族最深厚的文化土壤,挖掘獨一無二的瑰寶,又要擁有世界性的敘述眼光,找到能讓全人類心跳共振的情感頻率。”
如何讓承載中國文化的網絡文學被更多不同文化背景的人理解與喜愛?
國際網絡文學周期間,10多位中外嘉賓組成采風團,走進麗水蓮都。在老竹畬族鎮沙溪村,一場別具風情的畬族婚嫁表演,激起眾人興致。來自尼泊爾的普德被選為“新郎”,在“伴郎”的助攻下一路闖關,喝寶塔茶、搶雞籠、對歌……最終成功迎娶“新娘”。“這里的婚禮流程和尼泊爾很像,這次體驗讓大家看到了文化之間的共通性。”普德說。
“網絡文學也一樣,尋找共同點很重要,更能引起海外讀者的情感共鳴。”來自孟加拉國的安帝絲說罷,又舉例道,“一個外國讀者可能并不熟悉外地的考試制度,但也許能共情一個寒門子弟改變命運的自我奮斗。”
出海有“數”
十多年前,一部叫《隋亂》的中國網文,悄然出現在韓國的網絡社區。自發翻譯這部作品的粉絲肯定沒有想過,他們正向前邁出了不起的一步。此后,隨著韓國本土網文平臺連載中國網絡小說的譯本,中國網文逐漸培養出了龐大的韓國讀者群。
中國網絡小說在韓國的傳播過程,對應著中國網文海外翻譯傳播的演進進程:從粉絲自發的草根式翻譯,到平臺化翻譯,再發展為產業化翻譯。如今,網文每一天都以驚人的速度在生長、生產。面對龐大的內容儲量,數字技術介入翻譯傳播已經成為業界共識。
事實也印證著這樣的共識。
AI翻譯技術的廣泛應用,極大提升傳播效率與規模。目前多數平臺翻譯作品中,AI翻譯比例已經超過50%,效率提升近百倍,成本降低超九成。同時,AI也參與了海外的內容分發,廣泛應用于語義識別、關鍵詞抽取、用戶偏好建模等,豐富了海外讀者的閱讀選擇。
但問題來了,通過AI翻譯的作品,準確率幾何?外國讀者能get到精髓嗎?“我很好奇AI現在能翻譯到什么程度,比如《天道圖書館》這本書,‘天道’該怎么翻譯?大概意思是‘上帝的話’‘宇宙的思維’,但如果這么翻譯就少了很多神秘感。”網絡作家王自律(王鑫)提出的具體而又犀利的疑問,直指AI目前面臨的一個窘境——在文化術語的準確性和統一性上的缺陷。
這種情況下,人機搭配變得重要起來。未來某一天,AI變得足夠聰明也未可知。
如果說文本翻譯是網文出海的第一步,那么搭建平臺則是加速網文出海的重要橋梁。
如今,短劇出海的平臺發展迅猛,與之相比,網文平臺的搭建更具挑戰性。短劇是視頻語言,相對比較直觀,而網文則基本上是純文字,這對平臺建設提出了更迫切的需求。
另一個需要特別關注的話題是不同國家和地區的習俗、政策等。有平臺代表提出,可否搭建有關“新三樣”出海的公共平臺,集納不同國家和地區的有關習俗、文化政策等,便于作者和出海平臺精準掌握,助力網文創作和出海更加本地化,從“走出去”變成“走進去”。
浙江傳媒學院副教授戴瑤琴研究發現,外國讀者更愿意在本地網站中閱讀網文。她在調研中接觸到一家巴西的網站,因為版權問題發展舉步維艱,但當地讀者又不斷催更,“因此網文出海過程中,支持和聯動海外本土網站十分重要。”
1998年,痞子蔡在校內論壇上發表了《第一次的親密接觸》,被認為是中國網絡文學的開山之作。二十多年后的今天,人們談論中國網文時,或許很少會再提及這部作品。
但它并未消失,而是像一滴水,和后來的每一部網文作品匯聚成一片大潮,如錢江奔涌,浩浩蕩蕩——這,是一個繁花似錦的互聯網時代文學新景觀,也是網文出海的動人畫面。